龚鹏程谈敦煌: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

2020-03-08 21:40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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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原在台湾淡江大学主持中文系所时,系中即有老敦煌研究院出身的敦煌学家苏莹辉先生,时相过从,饫闻绪论。故对敦煌与敦煌学略有所知。一九八九年又率台湾教授团访问敦煌,与段文杰先生有些交往,后来还安排过其公子赴台展画。办佛光大学时,又邀高尔泰、蒲小雨夫妇来为学校做了敦煌风格的壁画。此类因缘甚多,因此虽不常写敦煌论文,却颇游敦煌,对敦煌之关心不敢后人。然亦因此,对敦煌之发展有些愚见,冒昧提出,幸勿以骨鲠见斥。

  

首先,我觉得敦煌的发展应身脑合一,其次应扭转端线,三应调整方向。

 

敦煌学兴起业已百年,研究成果当然十分丰硕,但内行视之,不免仍多遗憾。荣新江先生说:“迄今为止,我们还没有拥有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敦煌学史,没有‘辨章学术,考镜源流’的敦煌学史,更没有‘评判高下,辨别优劣’的敦煌学学术史。”可为一例。这是指整体概括性的学术通史类作品目前仍不餍人意,而在这整体之内各个分部分支,成果也都尚有亟待发展之空间。


此中有个结构性的问题就是:所谓敦煌学,其实主要是针对十七号窟中发现的四万卷左右写本文件进行研究,洞窟本身与壁画向来不是重点。


许多敦煌学家根本没到过敦煌,也没必要到敦煌;许多敦煌学研究重镇更不在敦煌。一九八一年,谣传藤枝晃说:“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日本”,曾引起许多人不快,可是事实上敦煌学在巴黎、在伦敦、在日本、在北京、在上海、在杭州、在四川、在兰州、在台湾、在圣彼得堡,在许多地方,而确实不在敦煌。敦煌研究院的先生们很努力、很辛苦,但敦煌学的主体,毕竟在经卷而非洞窟。洞窟及其艺术,在历来研究中也是最少的。


造成这种现象,原因甚为复杂,其历史我们也不必去追究。我们面对的问题,乃是如何去调整,设法把敦煌学研究的重心拉回到敦煌来。


拉回,不只是为敦煌考虑,更能在结构上改善敦煌学的内在性质,让敦煌学可以发展得更完善。


藏经洞所藏文件,原属敦煌所有,其内容是与敦煌史、地、社会、宗教及洞窟营造不可分的。可是如今,文献既不返家,敦煌也对这些文件无甚系念。数十年来,《英藏敦煌文献》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,《俄藏敦煌文献》、《敦煌吐鲁番文献集成》是上海古籍出版的,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》是江苏古籍出的,《浙藏敦煌遗书》是浙江教育社出的,《敦煌宝藏》是台湾新文丰出的,仅一种《甘肃藏敦煌文献》由甘肃人民社出版过,敦煌本身与此类大规模文献整理工作无关。


文献整理是过去敦煌学之主要工作内容,敦煌未能于此贡献气力,自然也就使其地位在整个敦煌学中居于旁支,未能“预流”。


敦煌本身在壁画、雕塑之研究及洞窟保护方面当然有其贡献,但未结合文献的研究,事实上难以深入,成果其实甚为有限。


敦煌地方政府虽倚洞窟为旅游产业发展之资,却不知借重早已形成世界学术网络的敦煌学,亦是缺乏见识的。以致受敦煌学震慑、感动而亲赴敦煌的旅人,在敦煌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学术气氛,为之怅怅不已。一般游客,走马看花,在洞窟之间晃一晃、逛一逛,匆匆浏览浏览壁画便走,也完全不了解敦煌深厚复杂的文化内涵。


让敦煌与敦煌学重新合体,方法很多,一是延伸并扩展“藏经洞”概念,发展成文献中心,供人参访、做研究、办讲座、开会(这是目前网站、数据库所不能比拟或替代的)。一是改造目前粗俗浮浅的文化旅游产业模式,将敦煌变成一处教育、学习的文化艺术圣地。三是提升、扩建敦煌的学术机构。缺乏学术力量的敦煌,如何将敦煌文化表彰于天下? 

 

其次,敦煌之被发现、获得重视,是由外国人开始的。探险考古者,由西域进入,一路掠劫考察而抵敦煌,其动线由西而东。因此敦煌文化乃整体西域考古之一部份,敦煌的洞窟艺术与文书,一向也被倂到“敦煌吐鲁番学”这个大概念底下看。敦煌,是这一路西域考古的东端。


我们国内的敦煌学,虽名称上未附入吐鲁番,但实际上仍沿续着这个学术传统,例如上海古籍出版的《敦煌吐鲁番文献集成》就显示了敦煌是与吐鲁番并着看的。历届「敦煌学」会议中,谈吐鲁番文书的论文亦不罕见,谁也不会觉得不自然。


由此端线发展下来,敦煌吐鲁番学之重点自然在于西域民族与文化如何延伸到敦煌、敦煌成为各民族文化交流之地、瓜沙史事中不同民族之表现等。这个重点后来因中日学者参与日多,渐有调整;但主要是想对整个东洋史的“中古”时期有所解释。如就其视野之端线看,仍是将敦煌并入了西域。


敦煌乃玉门关所在地,当然与西域文化极具关联,但它不是西域,只是入西域之门户。由过去的观点看,注目的是由中亚西亚到敦煌这一线。这一线当然很重要。不过,由洛阳、长安到敦煌的这一线,过去就忽略了。


也就是说:敦煌学的兴起,令敦煌备受关注,但敦煌学也遮蔽了敦煌的文化身份,使人的视野局限于敦煌及其西线。我所谓扭转端线,意思就是要把眼光转过来,注意由长安到敦煌这一线。


这种调整,对甘肃全省之发展至关重要。目前,旅客到甘肃,大多是到兰州,接着飞敦煌,以入新疆。东线之旅游与产业发展遂严重滞后。


事实上,俗称的“丝路”,系由长安出发,入甘肃之第一站为泾川,一路西去,经河西走廊,抵敦煌才出阳关、玉门关而入西域。如果我们把端线由“吐鲁番–敦煌”拉回到“长安–敦煌”,则甘肃全境由东徂西就都可覆盖于其中。脱离目前敦煌单点发展之状况,以点带线,整体拉开甘肃的文化格局,泾川、平凉、天水以及河西四郡可以整合成一篇大文章。

 

扭转端线,实际上便意味着要调整方向。


过去谈敦煌,强调它在文化交流上的作用,而且主要是西方或西域文化由此输入中原这一面。之所以如此,系因前述学术传统使然,此等视角,大豁心胸,令人对过去不甚了解的中外交通史增益了不少知识,实可感谢。但汉文化西传,遍及敦煌与西域之声光,却显得黯然了。


敦煌石室是僧人开凿的,以此修行,其图画或雕塑自然以佛教内容为主。但就在这样的地方,儒道及相关文书却有大量遗存,其实是令人惊异的。一般佛寺里,儒书所存皆甚稀,敦煌则很可观。以巴黎所藏为例,道教文献占了6.1%、儒家文献占4.5%、其他文书20%、纪年文献19.1%,合起来将近40%。其他地方虽无如此高的比例,然其量均高于如今内地一般寺院之儒道世俗文书,于此即可见当时汉文化影响之迹矣。


这些文书,虽有部份各族文字,毕竟仍以汉文为绝大多数。陈寅恪曾说:河西地区“秩序安定,经济丰饶,既为中州人士避难之地,复是流民移徙之区,百余年间纷争扰攘固所不免,但较之河北、山东屡经大乱者,略胜一筹“。汉末年中原战乱、西晋永嘉之乱,中原百姓为避战祸,一向长江流域移民,一就向河西敦煌。


敦煌儒家经典,《周易》有4种25件,《尚书》2种52件,《诗经》4种47件,《礼记》8种16件,《春秋左传》4种57件,《春秋毅梁传》2种6件,《论语》6种106件,《孝经》6种42件,《尔雅》3种5件,凡39种356件。多为唐以前的稀世写本。篆书、隶书,草书、楷书、行书均有。篆书在所有敦煌文献中,仅两页残纸,却均为儒家类文献,即P.3568和P.4702两件《篆书千字文》。此外还有大量蒙书、文抄、诗赋曲辞、应用文、律、令、格、式抄本,史书抄本,方志抄本,本草抄本,算书抄本等。另有许多摘抄本、略出本、节抄本和新集本,如《论语摘抄》、《励忠节钞》、《新集文词九经抄》、《新集孝经十八章》、《杂集时用要字》等。其中甚至还有藏文儒家类文献:P.T.986《尚书》,P.T.1287《史记》,P.T.1291《春秋后语》,5.T.724、P.T.992、P.T.1284《孔子项托相问书》,P.T.1283《兄弟礼仪问答》等,以及藏汉文字对照的P.3419《千字文》写本。


此等文献,显示了敦煌汉式教育发达,科举盛行,家族礼法也颇讲究,故多有家训、家教、训蒙材料。而此种思想也影响到佛教,《父母恩重难报经》就有五六十种。


目前敦煌学对儒道方面的关注,远少于西域文化、佛教,甚至低于回鹘、吐蕃、景教、摩尼教,这与当时汉文化在敦煌居主导地位之情况是极不相称的。另据杨宪益《译馀偶拾》之考证,汉初封建制已传播至大夏王朝,大夏希腊王尤屠帝摩可能东进至疏勒一带,仿封建制,分封诸子;又仿郡县制,一县分为若干驿亭。汉初皇帝谥号上加孝字,在公元前一八七左右亦被西亚希腊王国诸王采用。可见汉文化西传仍有许多我们未及注意到的地方。


据我看,敦煌的东西文化交流史,只能说是西来文化融摄于汉文化的历史,整个大趋势毕竟仍是汉化。因此,汉文化之向西传播更值得关注。即以回鹘佛经来说,大抵即非由印度及中亚传入,而是由汉译佛经或汉撰佛经(也就是伪经)译成回鹘文字。壁画及石窟形制,同样有由中亚式转为汉式之情况。


唯有我们注意这种汉文化发展史,平凉天水这些古代华夏文明创生区所生产的文化,经陇上与北方草原民族交融,再经敦煌而深入西域吐蕃、吐鲁番的历程,才能重新被世人所关切,整个甘肃才能孚应“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”的期待。

 

最后,我要谈谈生态问题。


敦煌文化是绿洲的文化,所以说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,玉门关内应是绿意盎然的。可如今呢?水资源匮乏、植被覆盖率低、湿地退化日益加剧、土地荒漠化持续扩展。


生态环境退化的原因是“五滥” ——滥垦 (无计划、无节制的开垦土地 )、滥牧 (超载放牧 )、滥伐 (林木 )、滥采 (中草药、草皮等 )、滥用水资源 (超采地下水等 )。


如今党河上游“引党济红”工程分水500万m3、月牙泉治理回灌年用水600万,加上人口和耕地面积的急剧增加 ,造成党河断流。瓜州县双塔水库、玉门市昌马水库拦截河水,又造成疏勒河断流。于是,敦煌市只得每年开采地下水4100万m3用于农业、工业和生活用水,地下水位遂年平均下降0.43m。著名旅游景点月牙泉由上世纪60年代13000多平方米,锐减到现在的5 300多平方米;水深由过去的十多米下降到现在的一米。湿地每年递减。到2005年,境内湿地面积减少了近1/3。绿洲区内的0.07万余公顷咸水湖和66.67余公顷淡水湖80%已消失。


此外,全市有3.33万hm2土地沙化。自1994年以来,绿洲区外围沙化面积增加了1.33万hm2,平均每年增加 0.13万hm2。而现在沙尘暴以及浮尘天气也在增加。 莫高窟更是深受风沙的侵蚀以及粉尘的危害。鸣沙山方向的风沙对崖面露天壁画的撞击、磨蚀,已导致了壁画褪色、变色,还使不少窟区、窟顶遗址残败不堪。相当数量的窟顶被剥蚀 ,甚至会引起崖体的坍塌。


目前,年降尘量已达65.4t·km2,且 83%以上为棱角状、次棱角状高硬度的颗粒。既能随湍急的气流运动对壁画、塑像进行磨蚀,又能侵入壁画和塑像颜料的空隙间,携带的细菌和化学物质还会对壁画的颜料产生多种生物和化学作用。


这样的环境,还要持续扩大开发旅游,不是自取死路吗?谈什么敦煌文化的现代复兴?


我不是说不可以再开发旅游,而是不能再以现在的模式发展旅游产业。改变模式、提升层次、走向绿色生态学术文化旅游,才是今后的生路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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龚鹏程

龚鹏程,1956年生于台北,祖籍江西吉安,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。

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,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。擅诗文,勤著述,知行合一,道器兼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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